……啊,特洛伊起火之时,谁能入眠!一次又一次!船桨翻飞,三齿喙船头劈波斩浪,海潮溅起泡沫……
——这些幻象一直挥之不去,恐怖夜复一夜地带他穿过充满幽灵的寂静火山口,穿过受造前的无忆,穿过存在重被抛弃后被颠倒成近在咫尺的万古远方,穿过了被所有人和所有物都遗弃的各种苍凉贫瘠的荒野,世界重被抛弃。他夜复一夜地被引向始终寒气逼人的虚幻,引向发生在所有神之前、比所有神都经久、封印了众神之力的虚幻现实,他看见了恶毒的三体等待者 莫伊拉,她的幻象中有各种假死的形象在变换,他想闭上眼睛,不看她的无力亦让人无力的非暴力暴力,在迷路中盲目渴望,不愿听闪烁窃笑的虚无嘲讽——但无助的清醒者依然听到了——,不愿听混沌、平淡的命运之笑——它向他指明了说不出、分不清、未成形的不可掌控之物并要他悔恨——,啊,原来如此,一个不停地孕育威胁之物,一个不停地受到抵挡之物。岁月就像一去不复返的夜晚,幻象在其中流淌,在四周起舞,将其带到静止的恐怖之中;那夜复一夜地来临的,那不可避免、必然发生的,此时再也无法抵挡,那就是假死倒地后的恐怖抽搐;他将抽搐着被棺材包围,被坟墓包围,平躺着踏上静止之旅,他,孤独无援,没人说情,没人相助,没人怜悯,没有光亮,没有永恒,身周环绕着再也无法撼动,再也不会打开让人复活的墓石。啊,坟墓!它也在这狭窄的房间里,它也被榆枝碰过,它也被复仇女神的舞蹈包围,被她们的嘲讽笼罩,啊,它在嘲讽自己,也在嘲讽他不愿放弃的自欺欺人,嘲讽他的用来欺骗自己的幼稚希望,即那不勒斯湾的宁静永恒,海上的晴空万里,海上无比耀眼的故乡之光,这样的风景之力将温柔地照顾死亡,并将它变成从未吟过也决不可吟得的乐曲,唤醒生命,使其永远倾听并被倾听至死,啊,嘲讽复嘲讽,因为楼房此时在无维度的无景之地,因为它的背后空无一物,没有大海,没有海岸,没有原野,没有山川,没有岩石,甚至连不成形的原始粘土也没有,有的只是在虚无中不可思议地威胁着的无形荒凉,一座赤裸的嘲讽之楼,它的四周只有同样不停盘旋的洪流,他在洪流中与四周的丑脸受造物一起漂浮着顺流而去,被令人气喘却不可呼吸、令人口渴却不可饮用、非气非水的苍穹光辉,被各种恐惧之火的透明烟气,被像缺水涓流一样在指间消失的这种混沌荒凉的气息笼罩着、浮托着;就在这使动物极度饱和、极度繁衍、如雨丝飘落的空灵元素——吸收着复现兽性者——中,半鸟蹲坐在檐板上,可怕的坟鸟,密密地排成一排的鱼眼假鸟,长着鸮首、鹅嘴、猪腹、灰羽并以有蹼的人手为脚的怪鸟,来自无景之地、不在风景中飞行的蹲鸟。它们就这样蹲在恐怖的荒凉之中,直愣愣地看着,彼此紧紧地偎依着,坟墓就这样被它们包围着,既在里面的挑楼内,也在外面最遥不可及的向往之处。一切都已重叠,非天空的荒凉被凸窗的半圆拱覆盖着,两者拱在坟墓上方,两者都与非空间交织,但仍被密织在天鹅绒般黑暗苍穹中的星光所穿透,世界穹窿长满了榆树,其中的所有间隔和距离都被无限放大,同时也被缩小得缩无可缩;无景既穿透了风景也被风景所穿透,非空间既穿透了空间也被空间所穿透,以无象征的象征方式,正如兽性既穿透了假死也被假死所穿透:生命的象征已经消失,天空中充满意义的星座已经消失,它们笼罩在荒凉之下,已变得冰冷,但死亡的象征依然存在,虽然只是以无法表达、无法虚构、无法猜测的造前无象征方式,它们依然存在于本质上没有表情的动物怪脸中,存在于在这些恐怖幻象中,后者从假死中爬出,仿佛直接源于空无,映照着虚无中的虚无并被其反照,幻象与反象在毁灭最深原始孤独的表达中被合为一体,这孤独活动在岁月与受造兽性的远古深处,永远不可理解,始终为人所知,始终让人害怕;象征之圆闭合在无表达之处,闭合在诸界相互渗透、未受造之物失去联系时,空洞的万古远方变成近在眼前的空洞兽脸之处,仿佛原始孤独的意识之像已经逐个镜像地穿过整个无限幻象循环,以在最终赤裸之时显现在无像的终极尽头,在这种显现的过程之中,在混沌及其孤独的这种无声隆响的爆发之中,在与所有恶毒,亦即空洞兽脸上无助地消失的挑衅,一起出现之时,在所有已受造与未受造之物后面、在造前世界后面和所有孤独远方后面隐现的灾祸变得清晰可辨,预兆不祥地出现在假死的灾祸之中,充满预兆地表明,所有折返之路,所有麻木、游戏、迷醉之路,注定通往兽性,所有美之路的尽头注定以恐怖丑陋告终。想化死为美的坟墓顶上停着一排不祥之鸟。四周燃烧的是无景风景中的世界城市,它们的墙壁坍塌,它们的方石四分五裂,原野上弥漫着血腥的腐臭浊气;四周翻腾的是不信神却找神的献祭欲望,虚假祭品在献祭的迷醉中聚起成堆;四周狂叫的是祭品狂,他们杀死邻人,将自身的假死转嫁给他,他们砸坏并烧毁邻居的房子,将神引到自己家里,他们狂叫着,为灾祸兴奋,为灾祸欢呼,为了敬神而献祭、杀戮、焚烧、碎石,而神也愿意如此,因为神必须抑制自己的恐惧,减少自己对命运的认识,为此而贪图欢笑、渴望毁灭,挑起人间的纷争,迷醉的纷争,祭祀的纷争,已变无力的神参与并享受着这样的纷争,神与人一次又一次地被同样渴望毁灭的恐惧,对在冷漠的假死孤独中石化的恐惧,对麻木僵化的恐惧所追猎,静止的追猎,众神在杀戮游戏中的狂叫,人的杀戮游戏,灵魂的虚无火山;烈火静止,在奔流的非元素中流逝。城市在无烬燃烧,火焰像僵直的舌头一样舔舐,像竖起的鞭子一样抽打,它们不从任何深处窜起,甚至在已经撕开、已经裂开、已经翻开、快要冒火的表面之下,再无其他表面,更无任何深处,火焰就是这个僵硬地翻起的表面,它们被僵硬地怒吼的麻木声音密林包围,这些声音的惊呼只是如利爪般可怕的掠影,它们被舍弃的、被再度遗弃的破碎世界的无声隆响包围:四周僵硬地从废墟中长出的是新的建筑,它们往上向着灰白的光,向着无光苍白的非光生长,从空无中长出,却事先就在,一直都在,向来就是为了赞美持久的杀戮,为了保存灾难并使其不朽而建,是假生的建筑、假死的建筑,它们用鲜血浇灌基石,冷漠地重压着生命,没有任何鲜血足以把在灾祸中建造的、给灾祸围上墙的、被灾祸石化的东西融入律法与创造过程,没有任何恳求足以恢复誓言,打碎冰蛇。造前状态仍然强于造物状态,未受造之物仍处于假死状态,它打断造物循环,避开和阻挡了造物;未受造之物本身只愿自己永存,把自己树立为纪念碑,把自己变成坟墓,它依然无法说话、自知有罪、没有呼吸,它虽然像石碑,却依然弹指即朽,它在摆脱了受造之后,已变成没有重生的坟墓。于是,非空间的穹顶、非天空的穹顶本身变成唯一的墓穴,嵌在如蛇盘绕的天空肠道中,嵌在被众神拒绝、孕育沃土的造前内脏中,命运在其中闪动,无视时间地宣告自己的存在。就像回归一样,他被抬进了这个洞穴,那里是此行的终点;虽被赶出了天空,体内有蛇长出,但他依然嵌在天空肠道中。好一个内外颠倒!多么可怕的逆转!四周燃烧的是亡者居住的大地上的坟墓街道和坟墓城市,四周凝结的是冷漠无用的人的咆哮、人的胜利欢呼、人对献祭的迷醉,四周冷淡挺立的是冷得燃起的尘世火焰;在被剥夺了临终的造物之死的冷漠威胁下,人被剥夺造物之性,神被废除造物之力——,恐惧与纷争弄乱了不容违抗的众神旨意。因为造物需要不断的复活;造物只发生在不断的复活中,只要造物存在,马上就有复活发生,啊,只有这样的才是受造物,才可称受造物,只有这样的,一再降至重生之火中,不停地努力着,以免未征服之物再次升起,以免女祖先般的未受造之物再次陷入冷漠沉默,啊,受造物是造物创造者,在下降之时毫无保留地牺牲自己,不再回去迷醉,甚至不再回去认识或重识,摆脱所有的本能恐惧,也摆脱最后的本能要求,啊,仅当我们完全摆脱受造物的束缚,甚至学会放弃本能和非本能的认识,毅然谦逊地接受自己的临终悔恨,能够毁掉自己的坟墓时,我们才是造物的受造物!当他艰难地意识到这一点并远离梦境,仿佛他身在梦境之中,仿佛第二梦境的一个声音低语着进入第一梦境,仿佛众神的恐惧、众神的报复、众神的无能又被打破,仿佛他们再一次但也许是第一次施仁行善,仿佛那神秘无言的低语直接来自又被打破了的众神恐惧,轻声地给他带去勇气——抹消的勇气、承认渺小的勇气、屈从的勇气、悔恨的勇气——时,在这如语外之语的无言低语中可以听到一种更密切的浓缩意义,从比第二梦境更遥远的梦境中传来的无言之言,一声更轻柔、更急切的低语,虽然难以理解,却在号召行动,倏忽而来又逐渐消失,却是最严厉的命令,它不容拒绝地要求,服务于虚假生活并作为其构成要素的一切都必须彻底消失,就像从未有过一样,不曾发生,归于虚无,远离所有记忆,远离所有认识,人性与物性中的一切过往都要压制,啊,这诫命要求毁掉做过的一切,烧掉他写过、创作过的一切,啊,他的所有作品都要烧掉,全都烧掉,包括《埃涅阿斯纪》;这是他在无声处听到的,可还没等他收回目光,不再着迷地凝视着外窗台,凝视着一排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的假鸟,那里就像有一道难以察觉的波浪,淌过褪色的翎羽,流淌着、轻灵地飘动着,一浪接着一浪,然后似乎在一朵寂静的浪花中,突然飞起了一群飞鸟,似乎未飞即冲天而起化雾消失了,使得熟悉的屋檐瞬间可见,但仅在这一瞬间可见,因为楼房在下一瞬间就塌了,同样如飞鸟振翅而逃一样无声,同样被苍穹化为无形,如雾一般被吸进虚无。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,寂静也开始变了,它变成了静止:不动变成了安定,带他前行的静止之旅停在了尘世,幽灵——形似植物的与形似动物的幽灵,最后还有一个身体苍白透明、长发似火飞舞的母恶魔——不再陪着他,而是从他身边掠过,它们飘向墓穴沉陷之处,它们跟着一个接一个地沉下,沉入空洞朦胧的阴影凹穴;尽管这凹穴刚好像一只吓人的眼睛——却是他自己的眼睛——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他,可怕的空无发出最终的威胁,但在最后一只鸟身女妖也消散在空无中后,空无也同样消散了,吸力变成了容纳一切的和平,变成了深渊,变成了尘世之夜的眼睛,变成了又大又沉、含着苍穹之泪的梦境之眼,像灰色和黑色天鹅绒般落在他的身上,轻若无物地拥抱着在梦中脱离梦境的他,黑夜回归,夜幕再现,在它目光的最深处,小油灯的黄色小焰尖又颤动起来,胆怯地闪烁着——啊,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——在没有月光、夜色安宁的房间里闪着光;这房间恢复了温和,重新做好让人睡眠的准备,它的雕饰花纹几乎再难看清,它的墙面已经变暗,它只把熟悉的尘世家具藏了起来,仿佛向来便是如此;这是回归,虽然不是回乡,这是熟悉,虽然没有记忆,这是温和地恢复精力,虽然——或许还要温和地——灯枯油尽,这是解脱和囚禁,难以形容地融合为极为温和的消亡,因接受而变得奇妙。壁泉轻轻流淌,黑暗微微湿润,虽然别处毫无动静,但沉默的不再沉默,僵硬的不再僵硬,时光又灵动了几分,摆脱了假死的易碎月色,再次流动了起来,所以他也不再僵硬,虽然艰难无比,却还是慢慢地重新直起腰来;他五指张开,两只手掌撑着床垫,依旧发烫的脑袋微垂在耸起的双肩之间,向前微微探出便累得轻轻颤抖,他倾听着轻柔的声音,也同样在倾听已经回归的、任何高烧都无法消除的生命暖流,倾听几乎没有浮现、几乎没被听到、几乎再也听不到的梦境中的声音,那在梦境中轻声说出的要他毁掉自己作品的命令,而为了更加确定自己会得救,他此时真的很想听到它,必须听到它:这道密令是不可执行的,无论他有多想听到和遵从,只要低语的无言之言还没找到,它都是不可执行的,而在神秘又巨大地围着他窃窃私语的不可确定中,有一道回归此言的急令。沉默之墙依然包围着他,但此时已不再是威胁,啊,恐惧依然存在,却是无畏之惧,是惧中无畏,啊,最内与最外边界依然相互交融,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倾听是如何使它们分合的,当然不是合成从前的认识秩序,当然不是合成人的秩序、兽的秩序、物的秩序,不是合成他亲身体验过但已随着记忆的消失而消失,不再存在、也永远不会再存在的世界秩序,而且这也几乎不是美的统一,不是渐失光芒并随之展现的世界之美的统一,不,也不是它,但肯定是一种在涌入黑夜、涌出黑夜之时无法想象地响亮奔涌的统一,是对可使不可圆满之事得以圆满的某种静止的未忆之忆的统一,与在难言的不可企及中,在非常纯净贞洁、新得难以想象的回忆中,最终原始孤独的造物渴望相连,他所倾听到的,都包含在渴望的奔涌中,从最外层的黑暗中涌出,在他的耳朵最深处、在他的内心最深处、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同时响起,但他心内无言,他身周也无言,当他倾听得更深入时,在双重低语的根源处专横而势猛的无声巨力便会抓住他、满足他,但这很快就不是低语和耳语了,而是一种震耳欲聋的轰响,当然,这轰响穿透了如此多层的经历、不再经历与尚未经历,穿透了如此多层的记忆和无忆,穿透了如此多层的黑暗而来,所以连耳语的响度都达不到,不,它不是耳语,不,它是无数声音的共鸣,更是所有声群的共鸣,从时间的各个空间与非空间中响起,因安全与隐蔽而欢快、响亮、轰鸣,因温和而可怕,因悲伤而令人安慰,因渴望而不可企及,虽遥远无比却不容请求、不容辩驳、不容改变,变得越来越威严,唱得越来越诱人,因为他的自我变得越发卑贱低下,越发放弃抵抗,越发向声音敞开心扉,对真正理解声音的伟大越发不抱希望,越发认识到自己的不配;所以被坚强的雄力征服,被它的温柔征服,被迫臣服和要求臣服,被迫担心将从自己手中夺走的作品,被迫渴望将下达这种命令的判决,被迫担心和希望,被迫为了生命而抹消和自我抹消,被囚禁和解放在自己渺小的伟大之中,在执着渴望的全体声音之力下似知非知的他,终于能捕捉到那早已知晓、早已遭受、早已听说的东西,它从他身上挣脱了出来,就像一个小小的、有欠缺的、永远不足于表达万难表达之事的措辞一样,在一次呼吸中,在一声叹息中,在一声大叫中从他身上挣脱了出来:“烧掉《埃涅阿斯纪》!”
2024年9月2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