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9月26日

《维吉尔之死》第一章最后几段

  逃,啊,逃!白天形变,黑夜形静,两者都转向静止的永恒!枝形烛台上,蜡油慢慢结痂,蜡烛四周蚊子成群,不停地发出恶毒而单调、异样而生硬的嗡嗡声,壁泉也在不停地潺潺流淌,这潺潺流淌,就像无法形容地永恒、静止的大洋奔流的一部分。壁画中的小爱神们在一动不动地玩耍,凝结成一种极度平和、极度安静,它几乎不再有形状,反而融入了广阔无边地执着咆哮的彼岸夜寂,融入其亘古不变,这亘古不变——孕育着阴影、充满着阴影——在四周形成以气息围就的梦境潮汐之洞,在无定形的沉默之上,雷鸟在明朗的星空下无声盘旋。因为无论是什么在夜间休息,享受和平,相互吮吸,在暗影中恢复活力,相依相靠,使灵魂相贴,丈夫和妻子合为一体,少女依偎在小伙怀里,少男躲在情人怀里,无论在黑夜里发生的是什么,都是分担与昏暗反映更深邃的黑暗,是临摹黑暗中的闪电,是在梦境之毯被掀后的堕入雷雨深渊,虽然我们呼唤母亲,让她保护我们免受黑夜暴风雨的侵袭,可她离我们如此之远,在记忆中迷失得如此之深,所以只是偶尔才有儿时的雨丝向我们吹来,没有安慰,没有保护,最多从早已消失的故乡飘来熟悉又陌生的气息,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气息:是的,就是这样,尽管夜风如此温暖、如此柔和,尽管它如此凉爽地穿窗拂来,尽管它把尘世的一切都包含在风起风落中,在橄榄园、麦秸、葡萄园、渔场周围吹拂,就像一股在陆地和海洋上不分彼此地波动的黑夜气息,用温柔的风之手托起和混合它们的收获,尽管这只温柔吹拂的手如此轻柔地探下,拂过街道和广场,吹冷脸庞、搅散浓烟、抚平激情,甚至尽管这股彻底充满整个夜空乃至突破黑夜本身的气息,变成颤动的洞穴群山,不可捉摸、几乎没外在地座落在身内最深处,在心中却深于心,在灵魂中却深于灵魂,在我们最深的、已成黑夜的自我之中,尽管这一切现在就有,将来也会有,但还是无济于事;无济于事,因为太迟了,无力回天了;众生的睡梦依然充满灾祸,尘世的喧嚣依然没有平息,火焰依然无法熄灭,爱情依然遭受震天的虚空闪电,在夜洞之上,雷雨永不停息。
  逃,啊,逃!母亲依然听不到呼唤。我们在群居之初无父无母,梦中没有叫得应的名字,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中,叫任何名字都没有用——,而你,像领队一样与我结伴而行的小夜伴,我真的还叫得应你吗?把你派到我身边,让我和你说话,是你的命运使然,还是我的命运使然?你也感到永恒的威胁了吗?永恒也隐藏在你的黑夜里吗?所以你才来找我的吗?啊,靠着我吧,我的孪生小弟,啊,靠着我吧;我把目光从威胁上移开,带着希望、带着最后一次希望看向你,希望能够走出孤独,和你一起回到那昏暗的穹窿,那是我心中的穹窿,就像我不再认识的家园一样,啊,和我一起回味这种熟悉感吧,它就像最陌生的东西,在我的血管中再次熟悉地搏动,啊,我多想与你分享:或许那时就连最陌生的东西,就连我自己,我也不再感到陌生了;啊,紧紧地靠着我吧,我的孪生小弟,紧紧地靠着我吧,如果你哀叹失去的童年,如果你悼念逝去的母亲,那你会在我这里重新找到,因为我会拥抱你、保护你。让我们再一次——就一次——坚守在飘浮的夜洞之中,让我们一起倾听黑夜和它的梦境飘浮,它的间境和甜美现实的“尽管如此”——,我的小弟,你太年轻了,你还不知道,从我们自己的何等至深的内心升起如此包罗万象、如此全心全意、如此不容改变的夜之希望,它是如此温柔体贴却又充满苦恼的渴望承诺,我们需要很久才能听到它和它的不安,后者就像围在我们四周、回声峭壁连着回声峭壁的回声之山,像一片未知的风景,却仍像我们自己心中的呼唤,是啊,尽管如此,却仍如此威风凛凛,仿佛久远过去的所有余辉想再次闪耀,尽管如此,却仍如此满怀信心,仿佛所有最终承诺都已包含在其中,啊,小弟,这我经历过,因为我已经老了,人老身体更老,因为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每一丝虚弱、每一丝衰老,这我经历过,因为我即将死亡;啊,只有在渴望死亡时,我们才会渴望生命,而就我记忆所及,我心中对各种死亡贪欲的破坏和动摇工作从未停过;所以我总有这样的感觉,既有对生的焦虑,又有对死的焦虑,我曾在许多个黑夜将临之际,站在一个又一个黑夜的岸畔,黑夜从我身旁潺潺流过,潺潺声越大我就越了解它,了解分开,了解在夜幕初垂时的离别,死亡从我身边流过,用不断上涨的洪流触摸我、打湿我、包围我,来自外界却又源于我身,那是我的死亡:只有垂死之人才认识交融、认识爱、认识间境,只有在黄昏之际、离别之时,我们才认识到睡梦最黑暗的交融合乎礼仪,才认识到一旦启程,便永不得返,才认识到放荡的种子就藏在回归之中,也只藏在回归之中。啊,我的小夜伴,有一天你也会明白,有一天你也会坐在岸堤旁,坐在你间境的岸边,坐在离别之时、黄昏之际的岸边,你的船也会做好逃跑准备,那骄傲的逃跑即是觉醒,一去不返。梦,啊,梦!只要还在写诗,我们就不会启程,只要还在昼夜交替之际坚守,我们就彼此赠送所有梦的希望、所有交融渴望、所有爱的希望,所以我的小弟啊,为了这个希望,为了这种渴望,不要再离开我;我不想知道你那个投下阴影的名字,我不想呼唤你,无论是叫你离开还是叫你回来,留在我的身边,让爱留在最终承诺之中吧,哪怕你听不到我的呼唤,哪怕我没有呼唤,陪我留在晨昏蒙影中吧,陪我留在河流岸畔吧,我们想看它,但不相信它,远离它的源头,远离它的河口,避开最初的极暗融合,避开最后一道无影的阿波罗之光,啊,留在我的身边,既保护我,也被我保护吧,正如我愿意永远陪着你,再帮我一个忙吧:你听到我在说话吗?你听到我的请求吗?我的请求还能听到你的声音,同时答应自己,摆脱了命运、抚平了伤痛吗?
  黑夜寂然不动,在无论远近的可见夜色中凝然不动,被围在这个房间里,围在越来越宽敞的众多房间里,从触手可及的邻近处铺展到越来越遥远的众多邻近处,越过高山大海,在恒定逝流中铺展到永不可及的众多梦穹,但这股洪流,发源于心底,冲至穹窿边界,又回流至心底,吸取了一浪又一浪的渴望,甚至化解了对渴望的渴望,使在晨昏蒙影中摇晃的原始慈爱星空摇篮静止,下面被昏暗闪电的颤动光芒包围,上面被明亮闪电的颤动光芒包围,被划分成光明和黑暗,漆黑和耀眼,云有双色,源有双重,雷鸣阵阵,无声、无限、永恒,——啊,内外洞穴突然裂开,啊,一望无际的大地!——,于是,黑夜暴露,睡梦爆裂;暮色和诗歌被无声地冲走了,它们的国度被冲走了,梦境中的回音峭壁被打碎了,生命的艰巨付出,遭到无声的回忆之声的嘲笑,内疚而绝望地被洪水淹没、被洪水冲走,沉向纯粹的虚无。已经太迟了,只能逃跑了,船已备好,锚已收起;太迟了。
  仍在等待,等待黑夜再次到来,等待黑夜向小声说出最终的、令人安慰的消息,等待黑夜的潺潺流淌再次唤醒的渴望。几乎不能称之为希望,还不如称之为对希望的希望,几乎不能称之为逃避永恒,还不如称之为逃避逃避。再也没有时间、没有渴望、没有希望了,无论是生是死。再也没有黑夜了。几乎没有等待了,最多只有急躁,期待急躁的急躁。双手交叉着,左手拇指抚摸着戒指上的宝石。就这样坐着,感受着膝盖处那若即若离的少年肩膀传来的暖意,非常想让交叉的手指摆脱越来越厉害的筋挛,好偷偷地、轻轻地抚摸向下看到的蓬乱天真、像黑夜一样乌黑的头发,让在夜间初放、适合在夜间盛开、在夜色温柔中索索作响的花簇从手指间滑过,在黑夜中渴望着渴望;然而,并没有动,虽然舍不得打破等待时的凝固气氛,但最后还是说道:“太迟了。”少年慢慢抬起头看着,显得既明白又困惑,好像有人给他讲了什么未完待续的故事,而为了解答少年的困惑,把自己的脸轻轻地靠近少年的脸,用非常小的声音重复道:“太迟了。”还要等待吗?失望是因为黑夜一动不动,因为少年也一动不动,只有灰色的目光依然天真、困惑地凝视着吗?期盼到来的急躁突然出现了:“是的,很晚了……去参加庆典吧。”突然间,觉得自己太老了;需要打个盹睡一觉,渴望失去意识、忘记“不再”,下颚无力,而且还喉痒欲咳难忍,所以希望独自一人,不被人注意的念头变得非常强烈:“走吧……去参加庆典吧。”的声音更嘶哑了,而向上竖起的手掌,当然只是示意性地,越过越来越大的距离,把犹豫地往后退的少年一把推到门口。“去吧……去吧。”的嗓子又像拉风箱一样,喘不过气来。当真的独自一人时,似乎有一道黑色闪电击中了的胸膛,从中迸出一阵咳嗽,混着夜血、没有形状,破裂着、爆裂着,咳得浑身颤抖,咳得瞪直眼睛,天旋地转地在深渊边缘干呕抽搐。这一次没被扔进去,又逃过一劫,又能听到泉水潺潺和烛火噼啪了,这在事后看来,简直就像一个奇迹。非常艰难地从扶手椅爬到床边,躺倒在床上,一动不动地躺着。
  双手又紧紧叉在一起,又感觉到戒指上的宝石,感觉到刻在红玛瑙中有着翅膀的守护神,一边等待,一边倾听自己的命运究竟是生是死。但慢慢地,情况好转了,虽然很慢、很辛苦、很受折磨,又恢复了呼吸、静息、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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